飞絮——宋易文(2 / 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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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他犹豫了半天才开口:“小民只知道她在卓城。”

  卓城?我沉思了好久,后来是夫人喊我吃晚饭才反应过来。我时年三十余一,成婚十余年,夫人是礼部尚书的庶女,当年我高中状元后迎娶,也算得上是温柔贤淑,只是多年无后,她曾多次垂泪劝我立几位妾室,我淡笑着拒绝了,得了个“忠贞”的名声。倒不是我对她感情有多深,只是我对男女之情并无任何期许,儿女之愿也甚为浅薄,何苦招来众多莺燕扰我清净?只是那日遇到的姑娘我真是起了几分兴趣,但卓城天高路远,远非这几分兴趣能抵消的,我也只能将这份心思放在心底,时间渐长,那张灿烂的脸也越来越模糊。

  时隔多年,当我再次想起当日的心境,总会抱着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希冀——如果我那时便下了决心,到卓城寻找她,我能不能用余生弥补我对她曾经犯下的错?如果命运那样安排……然而,那样的我便不是宋易文,那样的她也不再是苏慕莲。在我们的相遇之初,命运已经写好了注脚,我俩最好的结局便是陌路不识。然而,然而……

  八年后,我被提为卓城知州。皇帝对我愈加器重,但是升职位这种事总得要服众,本朝服众的方式便是外派做官了,待有些政绩便可名正言顺提拔回长宁,升官加爵。卓城是个复杂的地方,因为此城虽有知州一职,但还有个“城主”,因此知州这个职位显得便很是微妙。皇帝此举也是看重我,希望我能安抚这位卓城主。听闻这位卓城主生性残暴,平生只有两个女儿,大女儿在四年前因病去世,此后性情更为暴虐。皇帝的意思也很明确:如果我能成功安抚这位有野心的城主,以后的仕途则一帆风顺;如若不能,则如同我前几任知州那般,身首异处。其实安抚人这种事最简单不过,只要你在对方面前表现出对方希望你成为的样子便好。就像,皇帝希望我成为一条忠心的狗,在他眼中,我便是一条忠心的狗。丞相亦如是。这位城主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简单。大家都以为他很有野心,因为他毫不畏惧皇帝的威严,直接敢杀死外派来的知州,但在我看来,并非如此。他并非有野心,他只是想杀人便杀了,同时他也看出了这位皇帝的懦弱——皇帝不敢动他。在他的城中,他便是王。在他眼中,一个沉迷弄权的懦夫是不配做一个武夫对手的。我循着这位城主的心意,初次见面宾主尽欢。宴尽,我一个人沿着卓城中心大街散步。天空漆黑如墨,点点星辰点缀其中,街市热闹无比,在这样浮动暗香的夜色中,我又遇见了她。

  我想我在时隔八年后仍能一眼认出她,大概是因为我始终没有忘记过这个女孩。只是我也从未想过再次遇见她时,她会穿着红绿的纱衣拿着团扇站在青楼面前招揽着客人。她脸上一直挂着笑容。也许是看过她八年前的笑容,此刻对比起来,我总觉得她眼睛里带着冷漠的疏离。

  “这位大人,要进来吗?”一个软糯的女声在耳边响起,我才惊觉自己在此地已停留许久,看清来人,心里升起一抹怅然,再看向那个方向已经没人了。那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孩站到我面前:“大人是看上清涟姐姐了吗?一会清涟姐姐会在秦楚馆跳舞呢。”那女孩模样俏丽,说话却是与其年龄不一样的大胆,毕竟青楼女子。我稍稍思考了一下,点头同意了。恰好这位城主最为厌恶循规蹈矩的所谓文人,我便去了吧。

  门内众生相,我心里有些厌恶。那小女孩将我引入前排座位,茶水吃食一应俱全。我品了口茶,还可以。小女孩则站在我旁边,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厌恶,并未像其他姑娘那般靠近我,只是极有眼色的为我添茶。我看了看台前,又看了一眼她,她立刻反应过来:“大人不必着急,清涟姐姐再过片刻便会出来。”我轻轻点头,只是仍表现的若有所思。小姑娘明白了,赶紧开口:“清涟姐姐——”听完了她的介绍,我才知道她今年二十三岁,原本有个父亲,在官府做小吏,因为六年前,父亲卷入一起贪腐案件,为了将父亲救出来,进了秦楚馆,只是即使卖了身子,她父亲还是没能挨过三个月,最后还是死了。小姑娘最后总结说:“清涟姐姐原本也算是一个官家女子啊。”我摩挲着手里的瓷杯,心底的那个决定来的又快又急:“带我去见你们老板。”

  老鸨一脸谄媚的笑,领我走到门前:“大人,这就是清涟姑娘的闺房。”我心里冷笑一声,闺房这词也是一个——可是这个人是她。一种模模糊糊的难过从我心底急速掠过。怀着莫名的情愫我推开门,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正在描眉的背影。她听到声音并没有立刻转身,只是放下螺子黛,继续自顾自的开始擦着胭脂,轻轻开口:“这位大人倒是心急啊。”

  我轻笑出声,并不回答。

  她的背影似乎有一瞬间的僵硬,但当时的我并未在意,心里满是狂喜。径直走到她身后,看向镜子里的她,妆容精致,笑容散漫。我轻轻抚上她的脸:“卿名清涟,不知如何写?”她回首看向我,眼神像个妖精:“自然是,“濯清涟而不妖”的“清涟”。”

  后面的事情自然而然的发生。

  自那日后我便将她接入别院,她的态度始终如初见一般,慵懒中带着几分淡漠。这件事没多久就被卓城城主知道了,宴席中去取笑我风流,我也只能挂着笑意,坦然接受。我本不愿意表现的如此明显,然而,那个女子是她,我不能克制。为了讨好她,我甚至想尽办法为他的父亲平反。如今回想起来,她知晓我为她所做的事情后,那日的眼神很是复杂,当年的我满心欢喜,以为那是感动,可笑啊可笑。她的态度转变是在我们在一起一年后。后来我才知道,她遇到了两个戏子,那个巡弋的人,同时也是当年被御史苏毅收留的两个灾民。她决心以伪装的温柔换我罪证。可是,那么通透的她又如何会看不懂“罪证”这种东西在这片土地上是多么可笑的存在。在这里,不存在所谓的“证据”,只有上意。我用残余的一生思考这个问题,最后的答案也是我最不愿意面对的事实:她累了,不愿再与我虚与委蛇。更重要的是,她要救出那两个陷入巡弋陷阱的孩子。

  如此而已,如此而已。

  我连她心底最后的一份恨意都没能留住。

  很多年后,我又遇到了那个在她消失之际出现的女孩子。她身着一袭长裳,腰间配着一柄长剑,站在沐雪亭里,沉默着看着漫天的柳絮。那时,我已华发满头;那时,蛮夷入侵。那时,她已经离开我三十年。可是那个女孩子的面容未受到岁月的任何侵扰,她连头都没回,便知道是我:“你以为毁了这江山,就为她报仇了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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